靈感書／人獸之間◎張娟芬

靈感書／人獸之間
2010-05-07 聯合報
【張娟芬╱作家】

在2010年，「慈悲」是用來罵人的話……

最近讀到很喜歡的書，是《園長夫人》。黛安艾克曼擅長以詩意語言處理複雜的題材，《園長夫人》讀起來引人入勝，彷彿這個好故事早已渾然天成地，由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寫好了，只等著作家畫龍點睛，整個故事就可以騰空飛起。

波蘭的華沙動物園，在二次世界大戰時，一切都反過來了。納粹對於「品種」一向有高度興趣，除了要「淨化」雅利安人的血統以外，對於珍禽異獸的培育也是其中一部分，所以華沙動物園裡的珍貴動物，早已經被德國人掠奪了，獸欄裡空盪盪的。波蘭人祕密醞釀起義，總有一天要趕走納粹壞蛋；同時波蘭人也同情境內的猶太人，因為他們受到更殘酷恐怖的待遇。正直善良的園長參與了波蘭的地下軍，正直善良的園長夫人，則負起窩藏猶太人的重責大任。

情形空前混亂。園長夫人對動物有一種直觀式的親近，好像她可以用念力跟動物溝通似的，家裡原本就有各類動物進出走動，獸以人名。當猶太人悄悄地進駐空下來的獸欄，祕密就瀰漫在空氣中，有話不能直說，得用代號，人以獸名。於是住在大象欄舍裡的就是大象，住在老虎區的當然是老虎；吃飯時間到了，動物園長一家人便語氣平淡的分配工作：「你記得去餵獅子喔。」「還有要餵孔雀。」

園長的兒子叫作雷斯，意思是「山貓」。一日，雉雞園裡來了兩個地下反抗軍，雷斯去送飯，自我介紹：「我叫雷斯。」對方以為他以「山貓」為代號，便回答：「我是雉雞。」雷斯說：「我真的叫雷斯。」對方雖然只是青少年，但已是訓練有素的地下工作者，口風很緊，很認真的說：「我今天真的就只是雉雞！」

園長一家雖然是稍有資源的波蘭人，但在納粹統治下，仍然是伴君如伴虎，隨時有被嚴懲的可能。最讓我動容的是，在那個時候任誰都知道世道艱險，而惡劣的環境容易使得人心也變得粗礪堅硬，但是園長夫人卻洋溢著溫暖慈愛。那是真正的戰鬥，如何抵抗敵意浸潤到心裡，如何在飽受折磨之後，維持心的柔軟。

2010年只過了三分之一，肅殺之氣已經淹過了喉嚨，我們得踮起腳尖才能勉強讓頭高過水面，而嚴寒已經使我們周身冰涼。在2010年，「慈悲」是用來罵人的話，意思是你假慈悲；「清高」的意思是「沽名釣譽」，「有愛心」的意思是愛心用錯地方，「高尚」的意思是假道學；「寬容」引來詛咒，「理想」引來訕笑。所有以前被重視的美德，現在都伴隨著唇邊的一抹不屑。這時候讀《園長夫人》，不禁又想起我在《愛的自由式》裡引用過的一句話：「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祕密。最好的事情是和藹可親。」